“除了财务岗位之外,其他岗位都做过”,广东省千禾社区公益基金会(下文简称为“千禾”)秘书长李妙婷是一位真正从一线成长起来的秘书长。
正是这种经历,让她对基金会未来的发展方向有着敏锐的认识。她在基金会推动组织架构调整,朝“青色组织“(*青色组织:摒弃丛林式的狼性至上,不偏重KPI式的绩效考核,提倡人该如何快速突破认知局限,驾驭未知与变化,在不确定中拥有持续进化的力量,是强调个人进化的企业组织新范式)方向进化,让千禾走得更稳更远。
她对社区基金会的未来发展表示乐观:“公益慈善还是要回归社区,回归到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关系和爱。”但她同时表示,“社区公益的本质不是区域范围,而是更强调‘本地’,这是‘社区基金会’之实。”
“本地人用本地资源解决本地问题,这才是社区公益或者是社区基金会工作的核心。”她说。
*备注: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机构立场。照片由受访者/受访机构提供。
问:看履历,你在中山大学学的是人类学专业,何时开始与公益结缘?
李妙婷:比较主动、有意识地参与公益,还是在大学。大一时,我与同寝室的一名云南姑娘通过学校社团资助了云南的一名山区孩子,还约定要去实地探访这个孩子。
捐了两个学期后,经过几番努力都没能联系上她。这种体验挺不好的,我甚至怀疑,是否真有这个孩子的存在,我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是否真的帮助到了有需要的人。
真正对公益和社会有更深度的了解,是因为读人类学的关系,有很多机会参与各种田野调查和社会研究项目,这让我真正走出象牙塔,到真实的社会环境中去。通过参与田野,颠覆了我很多原先对于社会的想象,激发了我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和探索,让我对社会的理解更加丰满。从组织文化的角度,研究“狮子会”是如何凝聚会员服务社会的时候,引发了我的思考,怎样才能更有效地解决社会问题。
李妙婷:当时社会组织不是就业的主流选择,所以我毕业后就进入了政府部门工作。但很快,我发现自己不太适应这种相对规规矩矩的工作。当时千禾正在筹建秘书处团队。千禾理事会有一部分理事在狮子会任职,当他们给我抛来橄榄枝时,我就没有太犹豫。千禾最吸引我的,是基金会初创者们的理想主义精神,那也是我的理想。所以我很快就选择了加入,一直到现在。
李妙婷:最开始我是“青年公益人才支持”项目官员,广东本地非常有影响力的满天星、蓝信封、微辣青年、拜客广州等青年公益组织,当时都是我们的合作伙伴。
虽然是冲着项目官员来的,但没多长时间,我发现其实并没有多少资源可以支持项目开展。千禾虽然很强调自己是资助型基金会,但实际上的资助预算是非常有限的,如果资源上没有突破,很难谈资助。
李妙婷:这种影响力不是资金带来的,更多是千禾的理念。我们始终相信人的价值,愿意在关键点上投资,比如对草创机构的支持、对公益创业者的支持、对行政经费的支持,投入的钱可能不多,但对草根而言却特别关键。所以,如果说千禾的影响力大,那我认为是千禾的理念影响力,这是一种公益领导力。
2012年前后,广东省政府开始更大力度购买社会服务。那时候,广州市每个街道投入200万元购买家庭综合服务中心(现在叫社工站)的服务,慈善会、工青妇等也开始做各种主题的公益创投,社会组织有了更多的资金来源。同时,珠三角有许多企业和企业家开始成立基金会,以更独立、更专业的方式推动公益领域的发展。
在这种背景下,千禾如何更好地发挥自身的影响力,进一步把我们的理念传递出去,和伙伴们一起建设一个公正、关爱、可持续的社区,是那个时候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题目。如果千禾在筹款上没有实质性突破,在越来越多资源进入公益领域的趋势之下,我们的声音将逐渐微弱,影响力更无从谈起。于是,在时任秘书长胡小军的带领下,我们决定挑战一个非常不熟悉的工作——筹款,而这项工作落在了我的头上。
开始我是不情愿的。相信很多公益人之所以加入这个行业,初衷还是希望能去一线,觉得那样才能更好地实现价值。但是,按千禾当时的情况,如果资源面打不开,去一线的机会可能也没有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李妙婷:“益动广州”原名是“千禾-纵横山野公益健行团队赛”,2012年12月15日首次举行。2013年更名为“益动广州”。第一年筹了9.8万元,到2016年、2017年,筹款额将近千万。我们一直坚持联合劝募的模式,虽然很艰难,但还是希望保证对草根组织的支持。对千禾来说,这是我们特别看重的价值。后来,腾讯基金会发起“99公益日”,我们看到线上联合劝募可以更高效,成本更低,“益动”就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
2019年“千禾-纵横山野公益健行团队赛”
除了尝试直接筹款,我们还开始与各地的慈善会和媒体合作公益创投。当时的考虑是,虽然我们很难直接拿出钱来做资助,但如果能影响一些资金的投向,还是能创造价值。就这样,摸爬滚打着一路走到今天。
2022年是我加入千禾基金会的十周年,那时理事会和秘书处一起送给了我一个很难忘的聚会。一名同事说我除了财务岗位之外没干过,其他岗位都做过,确实算是真正从一线成长起来的秘书长。而让我感到高兴的是,接下来马上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在千禾工作十年的同事了,我们见证了彼此的成长,也一起把青春投入到千禾里,其实我们很多合作伙伴也是一样的。很多个人的很多个十年汇聚在一起,我相信就会带来良善的改变。
问:千禾作为内地第一家社区基金会,发展过程中遇到过哪些困难和挑战?
李妙婷:基本上每天都有困难。千禾自从成立那一天开始,定位是做社区,需要有能力跟社区的各个利益相关方打交道,并达成共识。这就意味着我们的触角始终是全打开的状态,让我们始终站在社会组织最能发挥作用的位置上——天然的协作者。
这也意味着我们的工作会非常有挑战,在这样的情况下,决心和定力是最考验人的。我们能否坚定所选择的路,比如,我们内部有过多次要不要转成公募基金会的讨论,其实本质是对使命、愿景、价值观是否坚守的问题。
现在看来,我们守住了初心。明年是广东省千禾社区公益基金会成立15周年,回顾过去,我们有过很多困难,也有过很多诱惑,但我们从来没有犹豫和放弃。
李妙婷:感觉每天都是新的挑战,环境和工作内容也是新的。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千禾一直在支持青年人的成长和发展,我自己也是一名受益者,一路走来,是千禾一直在支持我的成长。
问:担任秘书长后,你的管理理念是否有变化?机构战略是否有所调整?
李妙婷:我是2020年1月正式接任秘书长一职的。我觉得我传承了前四位秘书长的理念,是一个支持型和服务型的领导者,也是千禾使命的守护者。
千禾的定位一直在社区,具体的战略一直随着内外部环境的变化在调整。但归根到底离不开这三个方向:一是资助本地公益行动;二是发挥社区领导力;三是搭建社区资源平台,支持社区的捐赠人实现公益理想。
问:你提出要把千禾打造成一家“青色组织”,为什么?
李妙婷:我刚上任秘书长时,面临着两大挑战。一是团队内部的张力,筹款部门和项目部门天天“吵架”。其实双方都没错,筹款部门要向捐赠人负责,因为捐赠人在意的是捐赠带来的项目成果怎么样,到底服务了多少人;而项目部门则要对社区负责,更希望看到社会资源在社区的积累,以及与社区的良好关系。相信这也是很多筹资型基金会面临的问题。
二是来自我们与合作伙伴之间的挑战,作为一个最贴近社区的基金会,千禾和合作伙伴之间要形成一种怎样的互动合作关系,始终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
这两个挑战,让我思考如何在组织架构和文化上进行调整,才能让千禾走得更稳。《草根慈善》和《重塑组织》这两本书对我的帮助特别大。其中,《重塑组织》里提到的“青色组织”,给了我很多启发。作为社区型的机构,“青色组织”和我们特别匹配。
2018益动活动现场,筹备组核心成员的留影
李妙婷:一开始大家都很兴奋,愿意拥抱这种新的组织变革。但是,做“青色组织”也有很多挑战。青色强调整个组织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能够自我纠错和自我进化。其实这对组织里的每个个体的学习能力要求是很高的,除了需要深刻理解我们的使命、愿景、价值观,也要承担创新的责任,当大家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时候,很容易被现实打脸。
但我认为永远都不会有做好充分准备的那一刻,因此,在这个过程中,我作为秘书长,就是坚定地、温和地、持续地推进,也许没有一开始那样让人激动鼓舞,但细微的改变一直在发生,每个小的进步都给到团队正向反馈,让我们更坚定做“青色组织”。
举社区之力养育孩子——千禾基金会小禾的家庆祝会
问:社区领导力也是千禾关注的一个方向,能否具体解读一下?
李妙婷:社区领导力首先是对千禾提出来的要求,我们的使命是培养成长中的社区组织与个人。作为扎根珠三角地区的社区基金会,我们肩负着洞察本地问题并动员社会资源来回应这些问题的责任。但我们也要清醒地看到,千禾能够动员的资源还非常有限,能力也还很稚嫩。
因此,社区领导力就成为我们的立命之本。我们需要知道问题在哪里,能够参与解决这些问题的相关方在哪里,如何协调这些相关力量推动问题的解决。我认为这是一个区域枢纽机构必须具备的领导力。而这个领导力不是突然就有的,它要求我们对社区问题有敏锐的洞察,并且要进行长期的跟踪研究和观察。
而千禾既汇聚社会资源,又需要有效地把社会资源使用出去,因而培育有领导力的行动者也一直是我们工作的关键内容。我们持续挖掘和培育社区中的积极个人和组织,和他们一起找到工作切入点,支持他们不断探索各种方法。这个过程会让我们对社区的理解更趋于准确,而行动者试验出来的行动方案也可以为社会各界提供参考。
所以千禾是综合性地挥发社区领导力的。担任研究者、召集人、培育者、倡导者四重角色,既需要深入研究珠三角本地社区的问题,也积极召集发起关键议题,持续培育行动者和沉淀经验,并通过不同层面的倡导活动促进公众参与、行业发展和参与政策制定,从而对珠三角可持续社区的建设贡献力量。但坦率地说,我们做的还非常有限,仍需继续努力。
李妙婷:我们的评估框架主要是从生态的角度看,本地区的行动者到底是多了还是少了,这些行动者的内驱力是强了还是弱了,包括他们的使命感、自主性、持续性等,都有相应的评价维度。有时候我们会通过具体的项目成效评估或议题摸底调研,观测社区生态的局部变化。更多时候,我们也需要作为行动者,在和合作伙伴一起的现场和情景中感受“土壤”的活性与温度。
过去千禾主要资助草根社会组织,但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当下,从“公益”到“公共”的主体可能不再仅是社会组织。作为一个社区基金会,我们如何有能力与一些个体、自组织、甚至社会企业或是一些向善的商业力量合作,成为千禾面临的问题。
事实上,我们从2020年就开始了这个方向的探索,把工作焦点朝向更多元的社会力量。关心社区发展的伙伴可能本身就存在,也可能正处于萌芽或摸索阶段,需要发酵的时间、自由探索的空间和有意义的链接。当有适当的耐心资源投入进来,有可能会催化出一些非常有创新性的、在地化的行动,并形成丰富而有韧性的社区关系,这些都是我们评价社区领导力的重要角度。在这里,我需要特别感谢那些一直支持千禾的耐心资源:千禾的理事、珠三角本地的慈善家、爱心企业以及那些愿意支持珠三角发展的基金会们。
千禾基金会十周年答谢活动现场
问:对于社区公益项目可持续发展,你曾提到“本地人用本地资源解决本地问题”这三个“本地”,具体如何理解?
李妙婷:这话不是我原创的,但这是社区型机构的根本。说白了,社区基金会的工作是致力于增加社区的社会资本,让社区有能力解决各种问题。所以,本地利益相关方、本地资源、本地问题,这三个要素缺了哪个都不完整,社区都不可能有动力持续下去。
千禾的定位是社区基金会,虽然现在与创办初期相比,资金筹集、支出和实施的项目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我们还是保持小微而灵活的组织规模,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一直是通过与伙伴合作的方式去回应本土的问题,并注重动员社区本地的资源。我们经常会被问道:“你们和伙伴是什么关系?”这种关系可能是很立体的,我们不仅是伙伴关系,还是共创者、合伙人、同行者。
但我们越来越意识到,复杂的伙伴关系蕴含的挑战也是层出不穷的,当超越了“资助与被资助”,如何构建一种有价值共识的、边界清晰又相互支撑的关系,这对千禾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我们对此一定要有警觉和反思,不断地调整和进步。
李妙婷:我认为社区公益的发展肯定是向好的,它解决的是每个人过上更好生活的问题,而且也是一个良善社会的基本要素。从长远来看,公益慈善还是要回归社区,回归到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关系和爱。但目前我们对社区的认知还比较模糊,无论社区的范围是大是小,我们所强调的就是“本地”,这个“本地”既是一种文化认同,也是一个符号象征,这才是社区公益或者是社区基金会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