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基金会论坛年会上，南都公益基金会支持北京七悦社会公益服务中心举办的“资源流向好项目：卡点、原因及解决方案”平行论坛将目光聚焦于打通资源与好项目之间的管路。从名称看，讨论者首先承认存在一个现象，即：资源与好项目之间有障碍；其次类似把脉，尝试找到障碍的卡点、堵点和断点。
这个新的观察方式很有意思。过往，我们从资助型机构、执行机构、支持机构等角色的角度去观察公益资源的输送与成效，现在看来视角略显单薄，调研发现，真实的状况其实更加复合。如今，基金会拿起放大镜（调研）聚焦管路，查看梗阻、卡点，看似是从技术层面寻找答案，最终却在思考本源性的问题：公益的真正价值是什么？
公益行业有个老问题：执行机构说，明明我有好项目，为什么拿不到资源？甚至一些做得比我差的机构和项目都能拿到资源，难道说当前的公益市场，是劣币驱逐良币吗？资助机构说，我有资源，但是找不到好项目，不知道该往哪里投，即使资助了一些机构和项目，也难以看清是否真的有效。
一般来说，我们习惯从信息不对称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认为问题在于资助者和行动者（再加上支持者）没有掌握充分信息——我不知道你手里有资金、你不知道我正在做非常棒的项目，就这样，人海茫茫之中，我们擦肩而过。
现在我们思考：信息不对称是真正的卡点吗？或者说，真正的卡点在哪里？南都基金会调研发现，关键卡点是公益的底层价值没有得到发挥和有效呈现。
什么是公益的底层价值？一般来说，我们提到的“公益的价值”，例如公益组织在民生保障、公共服务和社会治理层面中发挥作用，让公众参与和受益等，这些是浅层的功能性价值。
功能性价值是可能被替代的。打个比方：某地受灾，全国大量物资捐往灾区，面对堆积如山的物资，公益组织奋战三天三夜，把物资递送给灾民。看起来，公益组织发挥了重要作用，展现了价值，但它只是功能性价值。有可能一家物流公司做这件事，只需要一天就能更高效地干完。在这种情况下，爱心企业、民众为什么一定要把钱捐给公益组织？
公益的价值其实还有一层，也是最深的那一层：底层价值。南都基金会秘书长彭艳妮的观点是：公益部门对社会最大的价值在于建立主体性和美好社会。它分为两个层面：培育个体的主体性；促进社会公平、正义、融合、信任、多元，让大家感受到社会的温暖。
公益的底层价值还有一个根本特点：它是公益独有的，是政府、企业等其他部门替代不了，是公益对社会进步最大的贡献。
资源为何难以流向好项目？行动方（一般来说是执行机构）对自己正在做的公益没有清晰的价值认知，也缺乏提炼和传递价值的能力；资源方（一般来说是资助方、购买方、捐赠方等）要么在与行动者接触时看不到后者的独特价值，要么缺乏识别底层价值的“慧眼”；行业基础设施本来应该为前二者提供支持，但因其自身发展羸弱，也难以起到充分作用。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现实中的公益。那些发展得很好的项目与机构，无一不是较好地传递了底层价值。以“逆风飞翔——事实孤儿同行计划”为例，除了在技术层面精心设计公众参与的步骤、环节，让参与者（公众、捐赠人以及受助对象）更具体验感，更重要的是让参与者真切地感受到了尊重、平等的价值。
所以，价值未能得到有效传递，往往是难以吸引更多资源的最根本原因。这次平行论坛上，来自济南睦恩的燕操说，面对庞大的困境儿童需求、服务供给严重不足的局面，机构十分焦虑，这家议题枢纽机构甚至“下场”和一线机构并肩行动。当地有个县，有6000多个困境儿童，他们的需求难以得到满足。一位本地企业老板每年捐180万元发助学金，要实现“一生捐助1万名高中生”的目标，他对燕操说：“你不要影响我，我就是要发钱。”燕操感慨，要让捐赠人“无我”挺难的。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行动者和资源方彼此之间的话语体系、问题识别和解决方案有着极大的差异，达成合作的难度很大，这其中最大的阻碍或者说卡点就出在价值传递与沟通上。许多类似的例子表明，一方面，困境儿童服务行动的真正价值难以被资源方知悉，另一方面，资源方有着明确的自我主张，或许也缺乏识别价值的真正“慧眼”。
这场平行论坛设置了行动者和资源方两个圆桌对话环节，但除了行动者和资源方视角，其实还存在着行业基础设施的视角。如何提炼、传递公益价值？基础设施们应该发挥重要作用，但事实是，他们得到的支持也十分有限。
以公益传播为例，如何挖掘、提炼和表达价值，这本就不是行动者和资源方一定擅长或有精力去做的事，燕操反思：“我们花了大量时间在一线实践，没有人员和精力，也没有能力去做价值传递与表达。”其实这就是行业传播支持机构能发挥作用的地方，但事实上，公益传播没有得到足够重视和投入，行业中绝大部分资讯和信息都是在低水平上重复。
我认为，应重视行业基础设施，加大对其的投入。当前的公益传播，我认为有两件重要事情可做，一是挖掘有效的公益方法论并整合、推广，帮助更多公益组织应对资源紧张时期的困难；二是要开始探索如何挖掘公益的人文价值了。尤其是第二点，它代表着表达的另一个角度——公益行业向社会发出声音，这种声音并非生硬的道德说教，而是人文价值的传递，它讲述公益如何守护人的尊严、记录个体的声音、回应边缘的诉求等等。
不解决向社会和公众传递价值的问题，公益就难以走入寻常生活。公益代表着社会的美好一面，但遗憾的是，它的故事并未被真正讲述，多年来，行业里的讨论者们沉浸在路线、模式、技术的讨论中，形成了生硬、僵化的话语体系。
听完平行论坛的全部讨论，很难不思考“主体性”。关于主体性的精彩论述，出现在基金会论坛年会主论坛上，满天星公益梁海光的发言博得了掌声和认同。他说：“对于公益组织来讲，我们最核心的是要解决问题，而不是只是执行别人交付我们的东西。”这是对主体性的生动表达。
直接说吧，有价值的公益一定有主体性。公益组织背负使命前行，如果为了生存一味迎合不合理的要求，就会在运作中失去主体性，甚至成为资源方的廉价劳动力，而廉价劳动力有什么是不能替代的？或许有人说，坚持自己很难，但梁海光说，他们为此拒绝了300万元的大额（对很多机构来说可能是巨额）捐赠，这难道不需要勇气？难道不是可贵的坚持？
据我所知，目前有越来越多的机构意识到了初心、使命和价值观的重要性，拒绝资助的绝不止满天星公益一家机构。在资源趋于紧张时期，坚持自我显得愈发可贵，虽然短时间内无助于缓解困难，但却能帮助机构获得更长久的生命力。
令人欣喜的是，一些资助方愿意倾听行动方在议题上的真正理解和看法，也愿意付出成本陪伴受资助机构成长，允许试错。例如，浙江致朴公益基金会的杨国琼说：“要理解公益伙伴所做的事情，看到独特的价值，就像谈恋爱，从最初接触到深入理解，具有耐心。”福建省恒申慈善基金会的游劢说：“在做自有项目时，寻找县域社会组织作为执行方，看重合作伙伴的主体性，即有独特价值和专业性。”
主体性不仅表现在行动层面，还体现在价值表达层面。这些年来，从公益传播上来看，有多少行动者能够不受资源方话语和诉求的影响，独立地表达自身行动的价值？这恐怕是要打一个问号的。公益传播的独立性目前较少被讨论，它更多地被视为回报资方、购买方或筹资的工具，在这种逻辑下，表达的框架必然也是功能性的。公益这个具有人文价值的领域，为何在人文精神层面缺少建树和表达，为何传播难以破圈，这是值得思考的。
主体性的凸显基于平等和相互尊重。各主体之间可以合作，彼此有分工和角色的不同，但并非上下级、依附之类的不平等关系。平等是公益重要的价值之一，有了平等，就不是居高临下或卑微趋附，而是独立思考、充分协商以及有效合作。可以说，没有平等就没有主体性。因此，北师大教授陶传进在总结发言时提到了平等。如若有一天，平等成为普遍认同的价值，那么，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公共参与及自由空间，就有了实现的可能，公益就会成为美好社会的美好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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