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焦虑”与“空心病”似乎成为当下青少年们的标签,在愈加严苛的竞争压力下,他们逐渐丧失了对自我价值的寻找,沦落为功利教育思想下的受害者。
心理健康问题正在向中小学蔓延。我想,疫情之后,我们正在经历一个伟大的时代的变迁,无论是国际关系,还是各种制度的变化,比如近期各种教育政策的改革。 自去年疫情后复学,中小学的心理健康问题就突然爆发,变得非常严重,极端事件也发生了很多。对此,教育部、国家卫健委等也都非常重视,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文件,加强中小学心理健康工作。 北京安定医院郑毅教授的团队还发表了一份“中国儿童青少年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的研究,数据显示,有17.5%的青少年在一年之内就患有某一种精神障碍。到2005年,中国的焦虑障碍患病率是13%,美国是18.1%;
所以,这个时代我们的物质越来越丰富,但是精神障碍患病率却在增加。一年多前,我在网上做了一份社交网络上“丧文化”的调查,共收到2371位大学生的反馈。可以看到,感觉自己非常迷茫的、困惑的、沮丧消沉的比例非常之高,孤独、无力、挫败、焦虑不安,这些都跟“丧”的感受非常密切,然后“非常丧”和“比较丧”的比例超过了20%。所以从“丧文化”,到“躺平”、“佛系”这些词都非常流行。而这种“丧”的来源有学业和工作压力,同辈的竞争,人际关系等等,所以压力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在对中小学生的调查也发现了类似的情况,中科院心理所做的国民心理健康的研究发现,26.4%的中小学生有抑郁的状况。这和我自己在公立学校、国际学校调查的结果也是相似的。在6年前,我做了一个“时代空心病和焦虑经济学”的演讲。焦虑经济学说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焦虑和恐惧更好卖的。今年铺天盖地的在线教育广告中,有一句我印象很深刻的广告词——“您来,我们培养您的孩子,您不来,我们培养您孩子的竞争对手!”这是赤裸裸的恐吓。这些逐利的资本疯狂追求利润,垄断正是导致教育的内卷和剧场效应原因之一。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就观察到,无论是中小学生,还是大学生都可能出现出现了空心病的状况,我也把它叫做“价值观缺失所致精神障碍”。它有这么几种主要表现:有空心病表现者,大都有抑郁症状表现。所以常常被精神科医师诊断抑郁症。而现在的抑郁发生率高达26.4%,是特别可怕的事情。想想看,假设一个班级40个人,其中有超过10个人会到病理性抑郁的程度。 实际上,无论是国际学校,还是公立学校,越是所谓的好学校,这种比例就越高,而且服药效果并不是很好。原因是什么呢?因为孩子的问题不在生物层面。然后现在的青少年有强烈的孤独感和无意义感,感觉人生没有价值和意义。来到我这儿咨询的一半以上都是儿童青少年,尤其是中学生,他们坐在沙发上,说人生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对任何事情都无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感到开心快乐。世界上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美好的和幸福的东西,都不能打动他们。他们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联系,觉得世界可有可无,自己也可有可无,也因此很容易去轻易地放弃自己。 与其说是因为抑郁引发了这种感受,还不如说是这样的感受引发了抑郁。在这种孤独感的背后,是长期没有解决的自我认同问题,缺少支撑他们生活下去的积极的价值观。 我是谁?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人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在青少年期,有这种困惑还是很常见的,因为自我发展本身就包含自我同一性、自我认同的问题,这个我不觉得是病态。但问题在于这种状况在这些孩子身上可能持续很长时间,甚至可能持续一生,对人造成很大的困扰。那么,在自我缺失的情况下,孩子只能从别人的肯定当中看到自己的价值,所以就拼命追求别人对自己的肯定。那怎么能被肯定,就是成为别人希望你成为的人。别人是谁?是父母,是老师。老师希望他做乖学生,他就做乖学生,保持良好的人际关系,让所有人都喜欢自己。但是这样活着特别累,因为活在别人给的人设里,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也为取悦所有人而活。寻求外部认同久了,每天都在被评价(考试成绩,排名)以后,又会产生对被评价的恐惧。大概在16年的春季学期,我和一些我认为有空心病特征的同学做团体咨询。这些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同学说:请不要夸赞我,肯定我,“你现在可以肯定我,下次就可能会否定我,我们讨厌被评判。”对孩子来说,从小到大被评价,到处参加考试,一路一直考第一就很爽吗?不是的。你知道比考第一更难的是什么吗?是每次都考第一。 所以每次考出好成绩以后,孩子的恐惧感反而更强了,因为好名次太容易失去。到最后学习就和焦虑,恐惧联系在一起,以致于对学习产生厌恶。我曾经认识一个国际学校的学生,他的目标就考到美国的藤校,在国际学校念高三的时候,他也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然后有一天,他妈妈联系我,说他走了,用在学校学到的知识,给自己注射了毒药,结束了生命。在这之前他每天学到4:30,学习到崩溃,他终于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了。所以,我们现在的这种教育,直接导致了学生越来越大的压力,我们也越来越背离教育的本质,导致孩子们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问题。美国的特朗普是一个特别极端的例子,大家戏称他为懂王。他每天都在全世界面前夸自己,非常自恋,美国的精神病学家都诊断他是自恋型人格。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喜欢自己,肯定自己是更符合人性的。所以当我最初接触一些个案的时候,觉得很奇怪,因为那些孩子在我眼里都是金光闪闪的,有太有优点,太多美好的东西,但是他们却厌恶自己,甚至到要自杀的程度。可以看到,成绩好、人缘好,这些现实的成功并不能够带来自我的肯定,这是为什么呢?在跟他们进一步交流以后,我才知道,其实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没有价值和意义的事。我们会觉得,考第一了,拿国际奥赛金牌了,还没有意义吗?但他们不这么想,他们想的是,我考90分还不够,要考95分,最好100分。但为了这10分,他们可能要花10倍的时间去做应试的练习。可是他们心里又知道,提高分数这件事本身没有意义,只是为了提高分数,考上所谓的名校,不得不学,都是功利思想。在这些逻辑之下,现在青少年的抑郁病史都较长,有的从小学就开始了。而且不仅对生物治疗不敏感或者无效,传统的心理治疗疗效也不佳。所以,孩子们越是自省,反而会觉得越痛苦。因为很多问题它不是在生物层面的,也不是心理层面的,而是社会层面、教育层面的。那么,把教育或者社会问题医疗化就能解决吗?孩子有了空心病,就去看医生,吃药,就能治好吗?看病吃药只能解决一点点问题,比如短期内改善睡眠和情绪。就像雾霾严重的时候,不治理雾霾,只靠呼吸内科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如果教育和社会的根本问题不解决,都是隔靴搔痒,所以国家出台整治过度资本化的校外辅导,是解决当下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的德政,我非常支持。那为什么青少年会心理危机频发?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现代化的进程本身就在不断改变社会的规范,而中国仅用40年就走完了西方国家100多年的现代化进程,其中变化之剧烈可想而知。我有个朋友是大学的教授、博导,孩子上初三了,拒绝上学,父母很着急就来找我。他说,现在的孩子真是无法理解,竟然说他们这些教授、博导头脑简单。我就跟他说,其实我觉得你儿子说得有道理。我们都是70后。我们上学时候的价值观很简单,就是红旗下生,红旗下长,五讲四美三热爱,学习雷锋好榜样。我自己的偶像就是周总理,我认同的人生价值和意义就是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但现在的青少年生活在一个价值观多元化的世界,尤其有了互联网以后,他们可以接触各种各样的知识,变得很早熟。不是说生理上早熟,而是心理上。他们可能初中就开始读叔本华等著名哲学家的著作。所以他们的价值观是多元化的,多元化就意味着选择和比较,我们的孩子比我们这一代人辛苦,也更难更需要价值观引导。我还遇到过一个想要自杀的高中生,她的父母特别着急带她过来。我就问他们,什么是幸福。这对60后父母就是通过小镇做题家的方式,一路做到大学教授,他们觉得幸福就是吃饱穿暖。女儿一听就急了,因为她从来没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经历,对她来说,幸福就是父母能够和她平等尊重地对话,她自己对生活有一定的决定权。不要说两代人的差异,就算是一代人也会有隔阂。比如我是某个游戏的粉丝,一类书的粉丝,这种亚文化圈之间也有价值观的差异。虽然我们的文化环境是多元的,但是对学生的评价体系却只有成绩,这就是荒谬的。我觉得如果教育有一个评价标准的话,那最应该评价的就是立德树人。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一个人的态度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技能和知识。但现在的评价体系,连技能都不一定要有,只有知识。做实验你都不需要会做,只要考试考得好就行。所以,当成绩成为评价孩子的唯一标准,那么为了争这个好成绩,孩子的压力就越来越大,抗击风险的能力越来越薄弱,孩子成为了整个社会压力的最终承载者,难免不出问题。在西方,空心病的起源和经济发展有密切的关系。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欧美社会经济发展了,物质生活丰富了,但是灵魂却丢了。在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的思想下,什么都可以买卖,但是人们却丢掉了自己的精神信仰。那么在中国,空心病还有个重要因素就是资本化和功利化的教育。分数、升学率都成为教育GDP的指标,都会被转化为经济收入。学校、机构出名了,就可以收很高的择校费、代班费,然后就成为一门产业。这样一来,就忽视了对人的培养和价值观的教育,导致空心病愈演愈烈。为什么我们现在说有很多孩子成了精致利己主义者,就是因为有精致利己主义的家长和老师。从一些标语中就能看到这种思想,比如“提高一分,干掉千人”,把其他同学都当成敌人,学习变成了危机之源,这是多么荒谬的价值观。第一,我觉得人类始终需要一种智慧,知道财富的意义是什么。我认识一位瑞士朋友,她对我的教育观影响很大。当时她来中国访问,我们都恰好在读博士,我问她研究的内容是什么。她说是中世纪失传的一种古拉丁语的分支。我问她,学这么生僻的一个领域,瑞士国家也不大,毕业以后可以干什么呢?毕竟这个专业听起来不是很有用。她告诉我,整个瑞士和她这个专业相关的工作职位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导师的工作。但是只要她的导师不退休,她就只能做导师的助教,做一个临时工。我继续问,那你怎么会愿意去做一个挣不到钱的工作呢?至少要保证自己的基本生活吧?她说因为她喜欢这个专业。然后我也意识到,瑞士很富裕,公民基本都不缺钱。而钱也让我们多了一些选择的自由,这就是财富的意义。比如说我们这代70后,我现在积累了一点财富,我对我女儿表达爱的方式是什么?不是让她去买什么车子房子,而是让她可以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哪怕这个专业挣钱不多,但是只要她喜欢就好。所以物质基础就是让我们有更多选择的自由,让我们能够以不功利的态度去学习,从自己的兴趣、价值、意义的角度去选择。上大学不是为了找高薪的工作,上名牌大学也不是为了一定要进四大行。 所以人除了生物和心理以外,还要有精神层面的追求,越是优秀的人可能越不是物质或者金钱能够满足的。我的博士论文是在监狱做的研究,有些寻衅滋事的罪犯会被关进单人牢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就是没有人和他说话。一个礼拜还行,但两个礼拜人就崩溃了,保证书、检讨书就写出来了。可是历史上有很多革命斗士,能够经受这种精神折磨,比如江姐,方志敏,也包括纳尔逊·曼德拉等。为什么他们没有崩溃,我觉得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们有理想和信仰,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所以,理想、信仰、价值观对一个人的支撑作用是非常重要和强大的。中国人怎么看本心和良知?中国人说,良知是人与生俱来的观念。比如孔子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孟子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王阳明作了总结阐述,就是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所以我觉得,当你物质没有满足的时候,就先吃饱穿暖;当物质满足之后,我们就要升级心灵,去让自己做有价值和意义的事情。中国文化讲究天人合一,能不能帮助别人,对社群,对国家,对民族有贡献,这就是我们的意义。 比如我是一个科学家,那么我就用自己的科学技术来解决困扰人类的问题,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和幸福度。所以在这样一个焦虑的时代,找到自己的良知,可以让自己的内心更加强大,也能寻找到自己的幸福。
本文为作者在“华夏基金·2021哈佛AUSCR中美学生领袖峰会”上的主题演讲。 来源:外滩教育(ID:TBEdu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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